2018火人节故事 | 每一步都在朝幸福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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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亚娜

每一个两难的选择,都是两种幸福中选一样。

*摄影师不明


进入黑石城的那个深夜,前方的车队已经排起长龙,鲜红的尾灯一路上明明灭灭。当戈壁路上的尘土被车轮滚滚扬起,呛人的味道钻进鼻腔的时候,我知道:我回来了。


序幕都是熟悉的场景,激动人心的情节就像刚在昨天上演。就连等候通宵后,终于进入城门时一句“Welcome home!”也依旧。


当你再次回到火人节就会发现,你从未离开。已经记不起间隔中的一年我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仿佛那些庸庸碌碌的等待和游荡,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重返这片沙尘中的家园。


和上一次单打独斗的风格不同,这次跟了一个大营地China Village。靠朋友运营的在路上房车旅行公司的赞助,我全程住在房车里,再也不用半夜顶着寒风去上公共厕所,也不会一大早就被炽烈的阳光晒醒了。营地的后勤保障也感人至深,常常能吃上新鲜的饭菜和水果,对比上一年从头到尾吃方便面的灾难,今年的生存难度降到了最低。幸亏我还是八天没有洗澡,不然就高级得不像在火人节了。


大营地还有个优点就是能认识很多朋友,不光是自家地盘的,还有慕名来串门的。社交的比重多了起来,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社群。卸下现实社会的标签,跨越障碍变得如此容易。短短几天,我们迅速地相识相知,共同经历了心灵震动的时刻 ,彼此留出了充分的空间去交流、分享和连接,或者是单纯的陪伴。那些曾在朋友圈里的头像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小人,深深驻进了我的脑海。所以,比起上一年的积极向外探索,这次发生了更多内向的活动,我也更加注重self-reflect了。


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些能抓住的东西,它可以让你在急速坠落时有所凭依。


火人节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岛。当我们回到现实,重新跌入世俗的起起落落之中,拼命适应着这个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乃至多年之后身心俱疲,物是人非。我知道还有火人节,它永远是我们熟悉的模样,永远为我们保存着初心。只要回到这里,就能重温生命最闪亮的高光时刻,和那些人和人之间最真切的情感。


任世事如何变迁,火人节都能够脱离现实世界的设定,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把那些本来不曾发生的奇遇给连接起来,把那些其实从未相聚的人们凑到一起。


因此,今年火人节的文字,都是献给我的朋友们的。那些或沉思,或喧闹的画面,那些心有灵犀,眼眶微热的时刻,我不能任由它们无知无觉地消逝。


谢谢你们,爱你们。



每一步都在朝幸福狂奔而去


我是在去火人节之前离了婚,彤彤也是在去火人节之前分的手。


彤彤和我一样都在纽约上学,哥大心理学系,她通过公众号的火人节文章认识了我。然而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和火人节完全搭不上边。


那是我毕业前的冬天在成都做了一场单身女性的沙龙,召集了一些自愿来参加的听众,彤彤就来了。虽然她留着橙色的短发,但穿着朴素的大衣,静静地听着讲座,也不怎么说话,乖巧得就像一个刚走出家门的学生妹。


没想到第二次见就是在火人节,托马斯回旋式地颠覆了我对她的印象。


她第一次来营地寻人就找到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由于黑石城里没有手机信号,人和人的相遇全靠缘分)她头发长了一些,染成了更鲜艳的橙红色,穿了件卡通图案连体泳衣,少年一般精瘦,整个人像是二次元里蹦出来的。


我们当天晚上就出去玩了,去playa上找带劲的音乐蹦迪。彤彤张扬狂放的舞姿撑爆了我的双眼,霸占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她并不是性感撩人的,而是像孩子一般无拘无束地伸展肢体,在天地间尽情撒野。那种浑然天成感实在太动人了。


“一想到今天是火人节第一天,我的心就狂跳一下,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玩呢!”她兴奋地说。


回营地的路上,两个女生自然聊到了感情问题。我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因为我已写过一篇文章纪念失去的婚姻,表达了我所有想表达的,那是我的方式。


彤彤和前男友是在Tinder上认识的,对方是个资深心理学学者,已经六十六岁了。刚开始的时候彤彤没怎么搭理对方,两人放着没有发展。偶然有一次彤彤在一部心理学纪录片里看到了这个人出镜,转头便想跟他打个招呼,却发觉再也找不到那个人,对方已经把她删除了。


直到彤彤去伦敦玩,又用了Tinder,居然再次发现了这个人,而且配对成功了。两人便约出来见面,彤彤说:“那是很强烈的一见钟情的感觉。”


对方后来也说,和彤彤才聊了十多分钟,就有冲动想说 I Love you.


后来的关系发展,彤彤没有多说,只是提到,学者大叔总是陷入矛盾冲突中,一方面想抓住彤彤,进一步深化关系,一方面又碍于两人巨大的年龄差距,想要放手。


最后,彤彤说是因为坚持要来火人节才和学者大叔分手的,她不想隐瞒对方,但是也不想放弃火人节,她并不能保证自己在火人节上的行为会在轨道之内,所以还是一别两宽比较好。


虽然放弃一段关系很可惜,但是我也明白火人节的吸引力有多大,带着relationship的枷锁来到这里确实会尴尬。


这时,彤彤突然说:“其实每一个两难的选择,都是两种幸福中选一样。跟大叔在一起是幸福,来火人节也是幸福。”


我猝不及防就被这句话击中了,愣愣地看向她。


因为我也反复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的版本是:在一个两难的选择面前,不管选择哪一个你都会后悔。我们能做的只是选择一种自己甘愿承受的痛苦而已。


我和彤彤说的明明是同一个概念,perspective却完全相反。我的视角来自于一个冷静绝望的sufferer,而她却像是怀抱着一大捧鲜花走在黄砖路上的少年,将花朵沿途散发,却分也分不尽。那瞬间她整个人的底色都鲜活地呈现在了我眼前,天真的,无畏的,快乐的,完整的。


她就像一种新的病毒侵入了我的大脑。我再回过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辞职,出国,离婚,颜色全都变了,每一步都在朝幸福狂奔而去。


而两次火人节,就是这条幸福之路的道标。


就算我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仍然等待着她这样的人来讲述。必须是她这样的人才行。她改变了我思维中一小节至关重要的句式,从而影响了我的整个叙事结构,将我从旧我中彻底解放出来。


这就是我相信的语言的力量,表达的内容和如何表达同等重要。


每一个两难的选择,都是两种幸福中选一样。



要是碎了就让它碎了呢


去彤彤的营地玩,发现他们的营地有不少中老年burner,留着大胡子,虽不至于大腹便便,但体态已发福松散,在酒精的激发下满面红光,眼中精光却堪称机敏。


我非常喜欢火人节上的老人。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老去时的模样,并没有得道成佛渡往彼岸,而是像我们现在一样漏洞百出,会互撩,开低俗玩笑,犯低级错误,骂脏话,哭和笑,愤怒和失控,辜负别人也被人辜负。


在国内习惯了那些还没有死亡,就被摆上冰冷供桌的老人。他们没有性别,无可指摘,只是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偶像,除了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端坐在供桌上,家庭和社会里便哪儿也没有安放他们的位置。这让我十分恐惧自己的老去,就像当我不能从结婚生子里取乐,就活该恐惧当女人一样。


更棒的是,我遇到的这些愤世嫉俗的老嬉皮,在洞悉世事时可以极尽戏谑而刻薄,却丝毫没有对小姑娘进行居高临下说教的癖好。


彤彤的一位爷爷朋友教我们制作了好喝的菠萝鸡尾酒,然后跟我聊起了今年的火人节。他说:“我和彤彤讨论过今年的主题‘我,机器人’(I,Robot),我们在想机器人和人的区别是什么,我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彤彤说,她觉得区别是“不确定性”,我稍微想了想,觉得是“恐惧”。


爷爷说,他的答案是“心碎”(heartbreak),人类会心碎。


“你有心碎过吗?”他问我。


我条件反射地想到了离婚这件事,但又觉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便回答:“有一点吧。”


爷爷说,他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他问过了很多人,都说自己心碎过。他至今还没有遇到不曾心碎的人。他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从未心碎过的人,他们是什么状态,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我于是说:“但是心碎是可以修复的,我们会恢复过来的。”


爷爷看我的眼神很温柔,甚至带了点小惶恐。他表示认同,觉得那是非常好的结果。


但很快,他又喃喃地小声念叨:“可是,要是碎了就让它碎了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却直觉到自己在无形中拒绝了对方。


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当时那么急于保护自己,我的参照物究竟是什么呢?一个始终应该完整完美的自我吗?还是一种强大就是正义的霸权逻辑呢?


为什么我要这么急于拒绝人类呢?


所谓人生,本来就不是只有反败为胜。就算遍体鳞伤再也无法痊愈如初,就算有悔恨再也难以释怀,有障碍再也无法跨越,那也是值得尊重的常态啊。


于是发觉我才是个僵硬的masculinist,而爷爷是个柔软的feminist. 


这之后,我开始进一步去了解今年火人节的主题“I,Robot”的意义。


数个月之前,火人节的创始人Larry Harvey还活着。在策划今年主题的时候,他收到过数个机器打来的电话,在人工智能因为无法理解他的问题而出现延迟的时候,竟然解释说是通话设备不灵,试图让他以为是在和人类对话。


主题被宣布之后不久,在利雅得未来投资峰会上,人工智能机器人索菲亚被沙特阿拉伯授予公民身份,公开亮相,甚至接受采访,以便吸引更多的高科技企业入驻。这意味着一个有女性外表的机器人实际上比沙特的女性拥有了更多权利。


我们以为人格是无可妥协的,实际上它却始终沦为经济的客体。有一份关于Uber的报道指出,Uber的男性经理会伪装成女性去和司机进行基于短信的沟通,因为数据显示用户对女性有更高的回复率和更宽容的态度。耐人寻味的是,有利于女性的数据并没有促使他们雇佣更多的女性,而是促使他们去改变男性雇员的性别表象。


这社会是多么讽刺啊。当你想要去改变自己的性别,是因为这对于一个人如何定位自我至关重要,卫道士们却会朝你尖叫,骂你是怪胎。然而当你的经理想要你改变自己的性别去为公司牟利,没人会觉得不妥。


所以一点都不奇怪的是,当微软把一款学习型聊天程序投放在推特上,没出24小时,它产生的内容就变得极端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了。


技术不是中立的,数据也不是客观的,因为最终我们面对的,仍然是人类该如何对待人类的问题。


我们潜意识里真正惧怕的,并不是人工智能潜在的非人性,而是它们会开始做出像人类一直以来对待人类那样的行为:歧视,排挤,欺骗,掠夺,压迫,剥削,杀戮……


毕竟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围绕着人性和人格都无可妥协的价值观所建造的社会是怎样的。我们每个人打出生起就处在一个人类被经济客体化的世界里,而且还把这一切看做智识所取得的成就的标志。


如果我们想要未来的人工智能珍视人类的价值和生命,为我们创造最大的利益,我们也许要先示范一下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很多朋友看到今年火人节的主题“I,Robot”,就以为它是一个庆祝科技的盛会,却已和创始人的初衷南辕北辙。火人节的主体一直是大写的人,它一直都在反抗人的客体化。


这就是我爱它的原因。它坚定地选择和人类的脆弱站在一起,不惮向永恒和完美宣战。


火人身上燃起的焰光也像是融化了我们:其实你不用那么酷。这个宇宙已经酷绝人寰了,反而是你怀抱的那一点温暖让我无法割舍。




这里哪儿有人生可言,赶紧活下去才要紧


火人节里印象最深的活动是在大沙尘暴那一晚。


记得我和LJ、小西晚上一起骑车出门玩。我们把自行车扔在了Pink Heart营地门口,然后随机跳上了一辆路过的小花车,被载去了黑石城对岸的八九点方位,结果就再也回不来了。


尘暴肆虐,一度大到能见度不足五米,什么参照物都看不到,根本辨不清方向,一走进playa就像是在深海里触须失灵的小虾米,冷不丁会遇到发着光的巨大怪物从浑浊的洋流里现身,缓慢游过身边。LJ便招呼我们追上去,大喊着:“赶快抓住它!”


于是扒拉着上了好几辆花车,换来换去,也没能穿越危机四伏的playa回到对岸。夜太深了,三个人又累又困,就蜷缩在一只大绵羊的粉红色肚子里,挨着它毛绒绒的心脏睡一会儿,睡醒了发现风沙还没有停。


于是我们又跑去Playa的边缘赶上一辆歌舞升平的大篷车,车里躲着好多奇装异服却灰头土脸的生物。舞曲音乐声震天响,角落的地上却酣睡着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小妹妹,目测不过两三岁。她们的妈妈穿着银色亮片比基尼,玲珑身段缠绕着发光的粉色玫瑰花,正在旁边载歌载舞。



本来做好了露宿沙漠的准备,被寒冷和风沙折磨几轮后我们还是决定走回营地。既然无法穿越Playa,那只能沿着黑石城的环形街道,从八点四十五一路走回四点四十五的位置。


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风沙把一切都氤氲得好模糊。这段步行漫长而诡异,就像走在一个核爆后的死城,充满了苍茫萧瑟的末日气氛。因为远离Playa,沿路常常没有灯也没有人活动,目之所及都像是逃难的队伍,狂风吹得帐篷夸夸作响,车身上都是厚厚的灰尘,好像早就被无情的难民丢弃了。


夜路漫漫,小西说,我们来聊聊人生吧。可也没能聊起来,感觉这里哪儿有人生可言,赶紧找个shelter活下去才要紧。


走着走着,茫茫的风沙里冲破出来一个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夜色中,第一句就是“你们需要帮助吗?”感觉像灾难电影里来了搜救的警察还是消防队,穿着防化服的那种。我们循着那人声靠近,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都掠过了,就听见最后一句话:“快来吃薯条!我们来了很多次,知道大风沙天里需要什么。”


于是我们走进这个还有点人气的帐篷,一人一包新鲜出炉的炸薯条,这才稍微定下神来,感觉还在人间。


吃完薯条我们告别了雪中送炭的死城好心居民,继续踏上归家之路。连天连地的风沙好像仍没有止境,我们的衣服、头发、裸露的脸和手全部被扑成了纯正奶奶灰。


可神奇的是,就在差不多跨过六点方位的时候,突然之间整个世界便清明了,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能见度就瞬间恢复。取下布满灰尘的护目镜,抬头一看月朗星稀,再回头一看,沙尘暴肆虐的区域被我们甩在了后面,地狱和人间界限分明,我们终于走出了死城。


营地近在前方,三个人反而不急了,有说有笑继续走着。路过一家正在放映电影的帐篷影院,声响和影像泄露出来,波光粼粼。里面寥寥几个观影的人都东倒西歪睡着了,有点辜负正在推进的情节,我们便偷偷溜进去坐了下来。


幕布上放映的居然是攻壳机动队。


“社会和文化不过是个庞大的记忆系统,城市只是一个巨大的外部记忆装置。”


彼时的人类与AI之间已界线模糊。人类都已几乎忘却他们残存的人性,一个机器人却努力地想要捕捉他所仅有的人性。


不一会儿,迷离而妖冶的傀儡谣便扶摇直上,笼罩了我们和这个魔幻的夜晚。


纵使无月照日夜 

虎鸫悲啼亦如昔 

蓦然回首百花残 

宛似心慰杳无踪 


诸神集新世

夜明虎鸫啼

花开向神祈

浮生空自哀 


梦已逝

恨飘零


*摄影师不明


图片版权声明:本文所使用的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照片拍摄者不明,请拍摄者与我联系,以便注明出处。


参考文章:Caveat Magister(January 3, 2018),“Why We Get the Robot Overlords We Deserve”,Retrieved Sep. 9, 2018, from:https://journal.burningman.org/2018/01/philosophical-center/the-theme/why-we-get-the-robot-overlords-we-deserve/

发布时间: 2018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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